海 上 文 苑
航海人的艺术范儿
我当过海员，我有三个很要好的航海兄弟，都是小青年的时候在一个船队的不同船上干活的兄弟，船靠岸了，我们在一起喝酒抽烟聊天。可是我的这三个航海兄弟有点另类，他们明明是船上的一介水手，刷刷油漆，打打缆绳，拖拖甲板，大副叫干啥就干啥，却和艺术有牵连，但是，又好像没什么关系——
第一个航海兄弟叫刘占民我的第一个航海兄弟叫刘占民。网上搜一下，叫刘占民的人真不少，有教授，有医生，有作家，有总经理，还有开飞机的机长……唯独没有海里的刘占民。
刘占民从小被父亲逼着写毛笔字，长大了，中学毕业了，被分配到船队当了水手。海员这行当是很寂寞的，寂寞的时候刘占民就用毛笔来解闷。航行中的船体时常一摇一摆，刘占民的字写得晃晃悠悠，于是他就用钢笔写字，一笔一划好控制。
有一次，刘占民随船到连云港去，早上船靠码头，他到豆浆包子店喝豆浆，一眼就对个子比他还高的豆浆店服务员小琴有了好感。有人打了小报告。船上政委立刻警告他：你不要玩弄连云港姑娘的感情啊！你在大上海，人家在连云港；你是拿工资奖金的海员，人家是到豆浆店帮忙的农村姑娘。你玩了她一把回上海了，人家姑娘还在豆浆店，你叫她怎么做人？你叫我怎么向连云港人民交代？
其实，刘占民只是对小琴有好感，喝豆浆时一起说说笑笑而已，并没有建立恋爱关系。被政委一激，占民赌气地说：我就是爱上了小琴，怎么啦？不可以爱吗？
船回上海，刘占民真的开始给小琴写情书。可是去多回少，小琴说：你字写得这么好，叫我怎么给你回信？
刘占民很有些得意，继续在情书上练字不息，继续在练字的时候写情书不息。有一天小琴说：你的字这么好，可以拿出去发表吗？为什么不去参加书法比赛呢？刘占民思忖：小琴说得也对啊。于是就把他的钢笔字寄到全国青年人硬笔书法大奖赛组委会去。
完全出乎意料，刘占民的字夺得最高级别的全国特等奖，组委会不知道他是航海者，只当他是书法家。接着，第二届全国硬笔书法展览就展出了刘占民的作品。至此，刘占民终于晓得他的字蛮不错，在全国青年书法家面前毫不逊色。
接下来，刘占民是不是拿着他的参展证书和奖状去申请加入书法家协会？有吗？没有。那么他是不是筹备出一本硬笔书法字帖？有吗？也没有。他继续给小琴写信，既是情书，也是硬笔书法。
他不急，我急呀！我和《书法》杂志的副总编是好朋友，就把占民的书法作品推荐过去。副总编看了说：刘占民先生的行书当中有一个字写得不太规范，请他修改一下，下一期我们就刊发。
然而，退回来的书法稿件被刘占民压了下来，他懒得去改。我劝他：占民啊，《书法》杂志是中国书法界的权威，你就改一改吧？既有名，又有利！刘占民轻描淡写地说：让它去……
也许，他喜欢书法除了受内心驱使之外（特别是受爱情的驱使），再没有什么其它的驱动力；也许，他觉得出名不是人生的目的，不出名也很好。
如今，他有空就练练毛笔，写写钢笔，悠然自得。他依旧是大头百姓一个，知道他的人不多，知道他的字极其精彩的人也不多。
顺便提一句，亭亭玉立的连云港姑娘小琴后来真的嫁给了他，还生了一个儿子。海员们都说：这是“高低杠”嘛！
小琴说：我一半是嫁给了占民的字。
第二个航海兄弟叫何承勇我的第二个航海兄弟叫何承勇，他是拖轮上管轮机的机匠，可是他坚决要求爬出机舱当甲板上的水手。船长莫名其妙：机匠是技术活儿，用不着风吹雨打，当然比水手好，你脑子有问题啦？
可是何承勇非要当甲板上的水手，为了什么？为了唱歌。工种好坏是次要的，技术不技术也没关系。从此，当“航拖403”轮在黄浦江航行时，船尾总是拖着长长的一串歌：桑塔露琪亚，桑塔露琪亚……
何承勇从船上下了班，船一靠码头，他就赶到声乐教授那里去练美声；教授到杭州出差去了，他就追到杭州。后来，阿勇结婚了，有女儿了。再后来，他离婚了。分手的理由说出来很少有人相信：因为声音，因为他那震耳欲聋的嗓音。他在狭窄的小屋里练美声练流行练民歌，嗓音大得玻璃窗都震动。妻子实在受不了，只能带着女儿到马路上散步，腰酸腿疼散了一个多小时回家，何承勇还在唱，还要接着练。妻子终于说：这种日子没法过了，你娶你的歌吧。
那年，上海演艺界要开始为歌手定级，不能你说唱得好就是好。最终，那一届没有评出一级歌手，二级歌手只有几个，一个是周冰倩，一个是何承勇，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嗓子。
离婚以后，何承勇独自到海南岛闯荡江湖。他到哪家歌厅、酒店、饭馆去唱歌，那一家就火爆得不得了，跟着他的粉丝有好几十个人。酒店老板都把何承勇当财神菩萨：请阿勇到我们店来唱吧？求求你了。
我到海南岛去看过何承勇的盛况空前，他有了第一桶金。
海南文化局想请何承勇代表海南省去参加全国青歌赛，他却说：不行啊，我35岁已经过了一个月了，年龄不符合了——他不想做小动作，航海出身的他光明磊落，年龄超过一个礼拜都不行。
五年后，何承勇赚了个盆满钵满回到上海，他还是唱唱歌，练练声，时常登上“金色年华”那家店的舞台。那么，他有没有申请加入上海音乐家协会？有吗？没有。他有没有筹备开一场大型的演唱会？有吗？也没有。
他不急，我急呀！我说：你完全有条件成为歌星。这样吧，我协助你出一盘你的歌带，我请烁渊帮你写歌词，烁渊是写过《我是公社小社员》的著名歌词作者，我还可以请东北著名作曲家陈涤非为你作曲，他也是我的哥们儿。你的歌带起码发行几万盒。我们再来筹办一场大型演唱会，钱，你有了；歌，你也唱得好。电视台、电台和报纸那边的宣传报道，都由我来负责。
我以为他一定动心了，哪晓得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：再讲再讲……
也许何承勇没有陷入出名、挣钱，更出名，更挣钱的怪圈；也许他不觉得名气大的人就一定可以变得很高大。他就那样原生态地生活着，唱唱歌，有时候客串做婚庆主持人，一旦兴致来了为新郎新娘献歌一首，台上台下就欲罢不能了……
第三个航海兄弟叫奚建忠
我的第三个航海兄弟叫奚建忠，72届学生，他们一大帮学生有200多个，一起被派到船队当海员之前，先是集中到上海浦东一个中学进行简单培训。我临时被船队从船上调上来，专项任务是到他们中间寻觅人才：会电工的，会烧饭的，会木匠活的，会唱歌的，会画画的……都要，都登记下来，人尽其用。
有一天，奚建忠找到我：师傅，我会画画。
我给他一大瓶浆糊：你先帮我把标语贴好。
没有刷子，他就用手当刷子，在墙上抹着贴着。贴完标语洗完手，我给了他一张便签：你会画什么呀？他低着头用钢笔在便签上画了一个关公。
我说：回到你的培训班去吧，你的画马马虎虎，野路子。
奚建忠被派到大型的“航卫2号”轮当水手。船队宣传组得知他喜欢画画，就让他参加船队美术创作组，拜张培础为师（这个张培础就是后来当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的张培础），拜张千一为师（这位张千一是中国不多的研究林风眠专家，下放到船队是所谓“战高温”）。从此，水手奚建忠彻底溶化在画笔画稿画彩之中，不声不响，默默无闻。
1977年，全国美展向全国征稿，这是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的第一次全国美展。航海人奚建忠搞了一幅版画，叫《油香飘四海》，夹在众多美术家的画作里送往北京。最终结果，全国美展只选中了上海的一幅作品，偏偏就是奚建忠的《油香飘四海》。随后，联合国收藏了这幅版画，并且把它挂在科教文组织。
不得了，联合国啊，科教文啊，那就是全世界！
奚建忠是不是神采飞扬了？有吗？没有。他是不是筹备开个庆功会好好庆祝一下？有吗？没有。他是否从甲板上下来，从事专业的美术创作了？有吗？也没有。他觉得业余也蛮好，当水手也蛮好，一有空，他就埋头画呀刻呀描呀。他的作品在第七、第八、第九届全国美展展出。随后，上海美术家协会吸收他为会员，中国美术家协会也让他当了会员，他是中国美术家了。
至此，奚建忠可以开个展，好好向社会展示一下他的才能了吧？他摇摇头：我没有打算。
不打算拍卖画作，不打算请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报道，不打算和美术评论家联络联络感情，不打算邀请画家们碰碰头喝点好酒……他就躲在浦东一个阁楼里，沉浸在他的画作之中。美术界新闻界很少有人认识他。
奚建忠是美术界一个藏龙卧虎式的人物，也是水清无鱼的角色。在当今什么都职业化的文艺界，他太另类了。
常言道：机会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。多少人日夜翘首盼望着机会的到来，盼都盼不来，等都等不到。可是机会就在我这三个航海兄弟的门外敲门：笃笃笃，笃笃笃！可是三个航海人都像没有听见，不想请机会进屋来坐坐。他们似乎和纯粹的艺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，似乎觉得当一个艺术的漫游者同时做一个航海人比较惬意，用他们喜欢的书法、版画和歌声来消除现代生活里的疲惫和紊乱，这就够了。
这是航海者的本色吗？好像不是，但这中间怎么可能没有航海人的一份豁达？
我如此这般记录下我身边的有艺术范儿的航海人，我是在捉摸：甲板上的你，其实也可以拿起画笔，拿起毛笔，亮出歌喉……我这样说可能会得罪众多文艺大家，似乎我要否定艺术家的名气……我真不是故意的。其实，我至今都没有探索明白这三个航海兄弟为什么和艺术若即若离，为什么和艺术家这名称若即若离？
作者简介童孟侯:
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上海作家协会会员；曾任《航道报》总编和《中国海员》杂志主编；有21本个人专著；两次获中国五一新闻奖、一次获上海五一文化奖。
（来源：郑和航海风云榜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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